一 猎师浜路,于江户邂逅犬人之卷(1 / 2)
夜幕低垂的冬季街头——
有个和江户街景格格不入的土气女孩心不在焉地站在神社院落里,抬头仰望着月亮上交互浮现不安与不快,一副五味杂陈的等人表情。
她吐出苍白的气息,紊乱的黑发冷得连发梢都快结冻。脚边的积水早已结成冰块,如镜子般微微泛白,散发不祥的光芒。
仔细一瞧,女孩有双圆滚滚的大眼,长得颇为可爱。隆冬的江户天寒地冻,呵气成冰,但是她从额头到脖子都晒得黑黝黝,头发也仿佛从未梳理过似地纠结在一块,活像乱七八糟的蜘蛛网。身上那件洗白的衣服带着江户街头从未见过的奇怪格纹,教人不得不怀疑她究竟来自哪个深山僻壤。
「……冷!」
女孩喃喃说道,连声音都冻得又僵又硬。
年纪约莫十四、五岁。
年龄虽小,声音却老成稳重,仿佛深知自然的严酷。
女孩虽然孤伶伶的,脸上依然眉开眼笑。她淘气地踩了踩脚边那滩有如镜子冻得发亮的积水,冰块应声破裂。
她望着积水,小声地吃吃笑道:
「哇啊!好像走在破裂的夜空上,好好玩!」
「是啊。」
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。
那道声音又低又沉,活像有人用冰冷的手掌轻轻抓住心脏——
女孩吃了一惊,睁大双眼,瘦小却结实的黝黑右手伸向背上的大布囊,双眼定睛凝视自己倒映在破裂冰面的脸,以及背后那个有如亡灵突然浮现的陌生人。
那人戴着褐绿色头巾,分不出是男是女——
从头巾底下露出来的脖子显得又细又苍白,唯有颈边牡丹外型的红色印记带着些许暖意。
哎呀。那人吓着了女孩,显得乐不可支,忍不住窃笑起来。长长的虎牙在月光照耀之下闪着冰冷的光芒。
「破裂的夜空?没想到乡下土包子也讲得出如此风雅的形容。」
从阴森森的声音判断,来者似乎是个男人。但那声音纤细顺耳,听起来又像是女人。
一道气息吐在女孩耳边,让她羞红了脸,然而那股带着腥味又教人怀念的野兽气味却让她猛然惊醒。她举起从布囊中取出的细长黑色物体,沉下腰来,迅速回过头去。
她手上握着一把和娇小身躯完全不相衬的老旧猎枪。猎枪和女孩的个子差不多大,看来沉甸甸的。女孩驾轻就熟地举起猎枪,瞄准来者,然而当她回过头时,背后早已空无一人。
只留下野兽的气味,有如夜风一般……
女孩沉着脸沉默片刻,露出腼腆的表情:
「糟了,我居然对着人掏出枪来。山里的习惯一时改不掉……」
她喃喃说道,放下猎枪。
一个戴着眼镜、瘦弱苍白的男人穿过院落,似乎在找人。他发现女孩拿着枪,愣着停下脚步,随即又慌慌张张地跑开。只见打着狗尾草结的男用细腰带摇摇晃晃消失在黑暗彼端。
女孩将枪收回布囊,又恢复等人的表情,站在裂冰之上。
她俯瞰脚下。
粉碎的夜空又冷森森地冻结起来。
一阵犹如天地在不知不觉之间倒转的寂寥感袭上心头,她像个成年女子一样,幽幽地叹口一点也不适合她的气。
「嘿!」
此时,有人用力拍打她的肩膀。
熟悉的声音。
她松了口气,回过头来。
「浜路,好久不见!」
一个胡须大汉站在眼前。
女孩——浜路立刻露出孩子气的笑容:
「我等了好久啦!道节哥。」
「抱歉!抱歉!」
四分五裂的夜空在浜路雀跃的脚下变得更加粉碎。
「喂,浜路,别东张西望的,一副乡下土包子模样。」
「可是,哥!」
年约二十,像座小山一般高大的大汉——道节,和出了深山,今天刚到江户的妹妹浜路,不知是感情太好或是天性活泼,两人时而互相倚偎,时而拉着手臂,走在河边的路上。
夜幕虽已低垂,路上行人依然不少。几个发型别致、脖子性感的女人与威风凛凛的男人路过、浜路不可思议地望着中年妇女涂得乌黑的牙齿,接着又注意到矗立远方的江户城。江户城沐浴在月光下,显得既壮阔又强大,她不禁看得出神。
「江户城果然漂亮,而且四平八稳的,就像生根了一样。这下子德川的天下可安泰啦!」
说话的浜路活力充沛,背上的猎枪既神秘又危险。
走在身旁的哥哥是近年来常见的落魄浪人风貌,衣服磨得破破烂烂,月代(注:日本武士发型里前额剥光的部分。)早已不复见,一头头发随意束起,成了浪人头。长刀也因使用太久而显得有点残破。
哟咻!哟咻!随着一阵轻快的吆喝声,几架轿子追过他们。
马儿也响着蹄声经过。
大河闪动青光,宛若流过夜空的星河一般,一面摇荡,一面暗暗地闪烁。
河上有几艘小船缓缓流去,仿佛要流向另一个世界。
灯笼焰影幢幢,渐行渐远。
四周热闹得不似夜晚。
浜路听见哥哥道节的声音「你看那边。」漫不经心地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,忍不住尖叫一声,以袖掩面。
只见地上铺张草蓆,草蓆之上又放个老旧的台子,而台上竟搁着三个男人的头颅。不知是司空见惯,还是白天已经骚动过了,路上的江户男女连正眼也没瞧上一眼。
道节豪迈地笑道:
「哈哈!怕什么来着?浜路,那就是伏。」
「伏!」
「就是那些传说混了狗血的家伙。前天两只,昨天一只,都是在深川的赌场逮到的,全都斩首示众。逮到他们的人可都大赚一笔了!」
「这就是伏啊……」
浜路放下衣袖走上前去观看,距离近得连哥哥都不禁要阻止她。她蹲下来,仔细端详最左边的头颅。
看来似乎是一刀毙命。颈子上的切口是斜的,所以头颅放在平台上也显得有点歪斜。
男人看来年纪尚轻,脸蛋漂亮得像个女人。半开的嘴染得通红,仿佛刚吃完石榴。长长的虎牙从嘴里探出来,给人不祥的感觉。不知是否因为死不瞑目,睁开的双眼眼白部分呈现混浊的血色,眼珠恨恨地瞪着夜空。
浜路胆颤心惊地端详片刻过后,这才放松下来:
「搞什么,虽然死相很恐怖,但五官长得和人差不多嘛!这就是伏啊?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。这家伙干了什么事?他是罪人吧?」
道节回答时的语气相当阴郁:
「赌博时和人起争执,把对方咬死了。之后又闯进店家,把老板娘大卸八块。后来在一片血海中被捕,就成了这副德性。他的名字叫……唔——毛野!」
浜路抬起头来一看,只见道节替不识字的她把立牌上的内容念出来。他只能借着月光辨识,又粗又浓的眉毛全皱在一块。
「喔。」
「唉,伏就是会干出这种事。其他两只也差不多。这些家伙从很久以前就装成普通人的模样潜伏在我们身边,但是谁都料不到他们发火会干出什么事,非常危险。」
他摸摸浜路的头:
「没人希望自己的亲朋好友身边有这种人,所以大家都设法捕杀他们。」
「嗯……」
浜路站起来,正要转过身去,却发现中间的头颅下巴部分有个奇怪的印记。大小约和大拇指差不多,和囚犯受墨刑时的刺青有点相似。形状类似八瓣牡丹,看来十分不可思议。
这么一提,刚才等候哥哥时,有个头戴头巾的奇异男人找她攀谈,那人的脖子上也有一样的印记……
那人出现在身后时,浜路不知为何胸口直发凉,甚至闻到山里闻惯的野兽气味……
道节注意到浜路的视线,应了一声:
「没错,没错,那就是分辨伏的方法。伏的身上有牡丹印记。伏为人所知的事不多,不过唯有这一点……怎么了,浜路?」